第87章 (八十七)

作品:《讨欢(GL)

    春风将早开的桃瓣带进来,落到范媚娘手边,靠着她午睡后微微泛红的肌肤。她的眼微微敛起来,任阳光洋洋洒洒地将睫毛染成淡金色。她活色生香的脸庞赤/裸裸地呈现在暖阳下,可眼神却是暗的,笼罩在对比强烈的阴影下,好似专心致志地洞悉些什么,又好似什么都不值得放在里头。

    李栖梧原本心鼓擂擂作响,可响得久了,却成了毫无应和的孤音,寂寥又不甘地放慢。最终挣扎着捶一下,再捶一下,缓慢又酸痛。

    她不晓得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问了范媚娘这一句话,她天性的聪颖让她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些特别的地方。许多次,她隐隐觉得范媚娘对贺兰玉欢兴许有别的敌意,就像自个儿对赵谊没来由的气闷一样。

    奇怪的是,这发现竟不使她恼怒,唯有甜渍渍的欢愉。这样的欢愉是不能为外人道的,甚至是不能宣之于口的,似一只久受冬困的蜗牛,明明感受到了壳外的万丈春光,却只能畏畏缩缩地、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截柔嫩的触角。

    她心里头这只蜗牛爬出湿漉漉的痕迹,万分期待地用触角碰了碰范媚娘,却在她长久的沉默里碰了壁。

    她垂下眉睫,咬住下唇,随即又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,扯动嘴角笑了笑,想要涩着嗓子吐出一句“失言”,却最终抿住了口,转头移步离开。

    范媚娘听见珠帘清脆的余响,这才将眼神抬起来,阳光照耀下桃花眼里有罕见的怅惘。

    她侧头瞧着仍旧晃晃悠悠的珠帘,眼里漫上一丝笑意,原本撑住额角的手翻转过来,手背轻轻地靠在额头上。

    紫檀在外头候了半晌,正觉着有些腿酸,却见李栖梧咬着嘴唇低头快步从里头出来。她忙迎上去,将臂弯里的披风给李栖梧兜上去。

    李栖梧站定,垂眼瞧着紫檀熟练地将披风的抽绳挽了一个花,打出蝴蝶状的结,轻巧的双手在丝络间穿梭,将她跑了马的思绪一松一紧地系了回来。

    她吹了会子凉风,又瞧了会子紫檀髻上颤颤巍巍的紫绣球,和她细致妥帖的眉眼,心里头的燥热和羞恼便渐渐散了七八分,她冲紫檀点点头,仍旧往鸾翔阁走。

    她正要提步,紫檀却歪了一歪,李栖梧忙扶住她,问:“怎的?”

    紫檀靠着她站定,笑道:“本以为王爷立时要出来,便也没寻去处,就在廊下站着了,站了半晌,现下才觉得脚脖子酸。”

    李栖梧扶着她慢慢走,道:“呆站着等本王做什么?你下回去相好的姊妹房里说说话儿,或是叫人搬个小凳坐着也好。”

    紫檀噗嗤笑出声,握着绢子掩口笑道:“原本院儿便大,紫檀若是坐在当中,岂不成了那坐镇山中的母大虫了?”

    李栖梧听她形容得好笑,不免也莞尔一乐,又听她说:“再则王爷一路急匆匆的,衣裳也单薄,春日里风最打头的,还是取了风裘候着好。”

    李栖梧心下一暖,便又温声同她说了几句话,她见紫檀虽是笑着,眉间的隐忧却渐渐散了,心知她早便瞧出了她不痛快,却如此不动声色地替她宽解开来。

    她微微侧头,瞧了一眼身后春暖花开的两仪殿。恍然只觉自个儿方才的形容着实可笑,范媚娘同贺兰玉欢不对付本不是甚么稀奇的事,自个儿同赵谊也不过是政局相对罢了,哪有什么值得巴巴儿相问的道理。

    她自嘲地摇摇头,扶着紫檀缓步往回走。

    甫一进鸾翔阁的前院儿,便见徐之辅缩着干瘦的身子战战兢兢地跪在门口,见宫人通报王爷来了,肩头一缩,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瞧着她,又磕下头去凄凄惨惨地喊了一声:“王爷——”

    李栖梧听他叫得悲戚,没留意被吓得一抖,待瞧清了他的模样,便耷拉着眼皮儿睥了他一眼,绕过他进了殿。

    龙涎香比之前烧得浓了些,李栖梧将外裘脱下,交到紫檀手里,自己翻了袖子坐到桌案前批阅。徐公公骨碌着绿豆眼瞄了一眼微敞的大门,心下一思索,咬牙跟了进去。

    他在李栖梧面前跪正了,也不敢扰了王爷的政务,只匍匐着身子叩头。他的皱纹烙在被龙涎香浸透了的地毯上,一双招风耳确是顶灵敏的。他听见上头的贵人蘸了蘸墨汁儿,沙沙写了几个字,才开口问他:“礼成了?”


    徐之辅又是一哆嗦,听明白了她的话才将脸抬起来,哭丧着将五官皱成一团儿,他努力瞪了瞪眼,却只得见李栖梧清冽的薄唇,无喜无怒的模样,饶是他这样的人精儿也瞧不出什么来,便心下一横,梗着脖子泄气道:“王爷砍了奴才的脑袋罢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外头通传顾安陌求见,李栖梧宣了她进来让她坐到一边,自己仍旧笔下不停,凤眼里隐秘的笑意一闪而过:“本王瞧着那郁儿也并不十分丑怪,怎么你竟委屈得不想活了?”

    徐之辅往前跪行了几步,又是磕头道:“王爷有所不知,那郁儿并非普通宫女,乃门下侍郎吴大人的庶女,王爷亲自指婚,吴大人自然不敢说好歹,只是奴才这样腌臜的身子,若是糟蹋了人家的闺女,哪里还有好日子过?”

    “出身这样高?”李栖梧停下笔,同顾安陌对视一眼。虽说是庶女,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家,竟这样送进来,范仪一党果真是慌了手脚。

    “奴才一时昏了头,猪油蒙了心,只以为吴大人想攀高枝儿让奴才行个方便,却未细想这里头的厉害,”徐之辅耷拉着眉头,悔恨地压着混混沌沌的眼珠子,道:“幸而王爷英明睿智,一瞧便瞧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宫外的人糊涂,你也糊涂了不成?”李栖梧冷笑一声,“鸾翔阁伺候的宫人皆是内务府将各宫拔尖儿的亲自调/教了提上来的,凡入阁者必教习三年,近前伺候者又须得再挑拣一年。如此熟练慧质者,怎会不知太后同本王底下的宫人向来一双素手,又不知太后从来不喜饮茉莉花茶?”

    她的凤眼濯濯清澈,声音娓娓动人,带着当权者不自觉的威慑,和说起范媚娘喜好时脱口而出的熟稔。

    顾安陌沉吟着看她一眼,微微拧了拧眉。

    李栖梧顿了顿,见他一叠声儿地叩头请罪,便将笔搁下,背脊往椅子上松松散散地靠下来,道:“你若实在不愿,便将那郁儿遣出去罢了。”

    徐之辅见她口风有所松动,且惊且喜地抬起头来,又见她将身子往前一探,拈过旁边新鲜的橘子自个儿剥了起来:“本王说过,徐公公是宫里的老人儿了,本王给个恩典也是应当的。”

    她嘴角噙着笑,徐之辅却莫名地冷汗又上了头,似见着了从前年轻的君王亲政当日,负手站在窗前,透过低矮逼仄的四方天望着属于他的广袤无垠的神采。

    李栖梧干净的指头剥了两瓣果肉送进嘴里,鼓囊囊塞在右腮,待嚼透了咽下去,才扬了扬下巴,道:“领二十棍子,或罚俸一月,你自个儿选罢。”

    顾安陌不明所以地偏脸看她,宫里头的二十棍乃重刑,棍子用药汁熬结实了,执刑之人又个个力道精准,打进肉里头,轻则皮开肉绽,重则筋骨尽断,直接打死作数的亦十有三四。而罚俸一月,又过于不痛不痒了些。

    李栖梧也不言语,只一面吃橘子一面翻书,听得徐之辅颤着声儿择了罚俸一月,才摆摆手让他退下。

    顾安陌见他缩着骨头将门从外头拉上,才轻咳一声,笑道:“他倒是个没胆识的。”

    李栖梧递了一半橘子给她,却听得紫檀笑道:“他是个聪明的呢。”

    李栖梧嚼着橘子,笑笑不语,紫檀适时添了半盏茶,温婉道:“忤逆意旨是大罪,王爷却轻饶了他,外头瞧起来,只怕不敢再托他行什么方便了。”

    顾安陌沉吟道:“王爷的意思是,让外头以为徐之辅是咱们的人?”

    李栖梧撇撇嘴:“图个清静罢了。”

    顾安陌瞧她不耐烦的样子有些好笑,道:“他心思活泛,撂得远远儿的也就罢了。”

    李栖梧叹了口气,摇头提笔,道:“你回来不久,不懂得这里头的深浅。徐之辅是什么人?那是牵着两朝天子往龙椅上坐的人,他若是一棵树,砍了也就砍了,底下交错盘杂的根筋才是紧要的。”

    顾安陌见她神色有些倦怠,便也不再说什么,连原本进殿要回话的也悉数搁回了肚子里,她摸着袖中抽出一半的信函,将它不动声色地又塞了回去。

    顾安陌抬头,望着李栖梧专心致志的侧脸,这个曾经日日盼归期的少年,已经许久没有再提过蜀郡了。
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  小蜗牛,来,抱抱。



第87章 (八十七)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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